山东人民熟悉和尊敬的学者、书法家蒋维崧教授已经逝世近5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书法篆刻艺术及其人格精神却没有在人们心目中消逝。近日山东大学徐超教授《崧高维岳蒋维崧和他的书法篆刻艺术》由泰山出版社出版,更引起社会对蒋维崧先生的回忆与思念。通过这本书,我们不仅能欣赏到蒋先生精湛的书法篆刻艺术,还可以通过种种感人至深的故事感受其人格精神,了解其成就学问、艺术的“秘密”,看到一个真实的蒋维崧。
崇尚人格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
记者:徐老师,我特别注意到您著作扉页里写着这样两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我有生以来所有的老师,献给普天下为师者和文化传承人。愿中华文明在永不停歇的薪火相传中踵事增华,万代辉光。”读完全书,更感到深刻的内蕴。请问您最想传递给读者的是什么?
徐超:你提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与蒋先生交往28年,其中又有5年时间是当他的助手,并且很早就专注于对他的全面研究。我觉得,先生足以称得上是一位德、学、艺兼备的中华文化优秀传承者。记下这样一位优秀文化传承者毕生奋斗的经历、经验,以彰其德、铭其功、传其艺,就是将一个人创造的文明成果载入中华文明的宝库,永远与世共享。这种做法是中华文明传承的传统方法,做这样的事是每个注重文明传承的人的责任。拙著试图通过论人论艺来揭示和传播一种理念,即认为崇尚人格精神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堪称精华的一部分。所以读者从中能体会到,我实际是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呼吁关注和重视我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教学之道、师生之道在文化传承中的作用,呼吁关注、重视和复兴教学之道、师生之道。扉页上的话,就是要向读者明示和强调这一点。
记者:看了《崧高维岳》,真觉得是一部难得的关于人物研究、艺术研究的学术性和传记性著作,看得出您是费了很多心血。
徐超:你对拙著的定位很准确。本书是蒋维崧教授山东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硕果基金项目,是先生当年与我联名申请而交代我完成的。该书的内容,除先生书法篆刻作品我要尊重先生生前的选择标准、不刻意求新外,其他内容大约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首次披露。书的后期工作我也做得非常用心,单单是和美编一起坐在电脑旁边调整图版、修订文字的时间前后差不多就有近一个月。
先生是静者如同一把静立的竖琴
记者:从“崧高维岳”这个书名就可以感受到蒋先生在您心目中的位置。
徐超:其实我要做的,就是写出一个真实的蒋先生,并竭力写出他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
记者:那您觉得蒋先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徐超:他是一位静者。一把竖琴静静地立在那里,风一吹过,就响起了音乐。先生就是那把竖琴,风是社会、自然,音乐就是先生的生活。
他是一位真读书人。他一生以读书为乐,直至弥留之际,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况下,他在医院病房记录用纸的背面,留下了纵横交错、断断续续的几组文句:“金文集成几十册,想看”,“先看1-5册”,其中“1-5册”写了好几遍,真可谓读书求知,死而后已。
他总是以愚自守。几个人在一起说话,他总是默默地听,谁说话就把脸转向谁,对别人十分尊重。像是为了“节能”,能不说的他一定不说,能少说的就不多说,能用手势等动作代替的就用动作代替。与先生交往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有高谈阔论的时候。
他为人厚道。据黄耘石先生回忆说,蒋先生在昆明的时候,“生活很是困难,可他宽厚。我们卖画时,有人买他的字与印,他总是介绍买别人的。”
他为人谦虚。2005年,有关单位要为他举办庆祝90寿辰暨执教66周年学术研讨会,他反对,几次对我说:“什么学术啊?我也没有什么学术。”又说:“(写评论我的文章)不好写,不要让人家犯难。”现代社会像先生这样的人实在少见,非常可贵。
他有骨子里的原则。同他相处久而深的人都知道,他评价人或事最讲究实事求是。平时同我论学论艺及人,单刀直入,甚至涉及许多熟悉的前辈和身边的朋友也直言不讳。我当他助手期间,重大问题都要他表态,他有问必答,从不回避;尤其是涉及学问、人事等问题,他态度鲜明以至不可更易,这同他平时极为随和、遇事三缄其口的态度有天壤之别。
他对传统人文精神和传统文化极为珍爱。他常说:最可怕的是“弘扬什么毁灭什么”。这话是针对社会上“弘扬什么就毁灭什么”的极端现象说的,可谓痛心疾首。
记者:您在书中谈到,可以把蒋先生“理解成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符号”。研究这样一个典型,的确具有普遍意义。
徐超:所谓“符号”可以多角度看,比如可以看成是学者书家的符号、山大百年学人的符号等等,而从大的方面看,则可以看成是中华文化优秀传承者的符号。研究这个“符号”至少给我们这些启发:立身当以品行修养为要,为人之本在此;立业当以相关学问、能力、修养为要,发展之本在此;立艺当以传统经典为要,创新之本在此。要想成就其学其艺,就必须沉寂做人,沉寂问学,沉寂治艺。对书法学科的发展和人才培养是如此,对其他行业和领域也应该有普遍的借鉴意义。
先生的德、学、艺与成长环境分不开
记者:读了《崧高维岳》才知道,蒋先生的人格、学问和艺术情结与他的家族和成长环境是紧密相关的。
徐超:现已考定,先生可考的近20代先祖基本都是官宦兼学者,其中有进士四人,其清代先祖直接和常州学派结缘,有些还是其中的中坚人物。我们知道这些事实后,对许多问题就会有更深层次的认识。
记者:书中有“交游”一节,从中可以看出许多著名学者、艺术家曾经对蒋先生产生过重要影响。
徐超:先生在重庆的几年,应是他艺术上全面发展和趋于成熟的时期,而这显然与他的交游密切相关。对先生影响较大的有胡小石、乔大壮、吴梅、汪辟疆、汪东、沈尹默、潘伯鹰、曾克耑、曾绍杰、章士钊、徐悲鸿、李天马等先生。我的这个看法曾得到先生的首肯,他多次对我说,因为与乔、沈交往的都是一流学者、诗人,这些人在学问、艺术上都有很高的修养。虽然抗战条件艰苦,但是民族文化的精神得以发扬。
记者:蒋先生年轻时选择了学问之路,便是受惠于恩师。
徐超:先生多次给我讲,“我大学毕业以后,乔大壮先生找到徐悲鸿先生,想请徐帮忙介绍我去当教师,而徐先生出于对我家计的考虑,想介绍我刻图章。去征求乔的意见,乔说:你不要去当篆刻家,因为一旦成了职业,你就要受买主影响,就难成就艺术了,你还是去当教师、搞学问,结果就听了乔先生的话。”每次同我说起这件事,先生总是高兴地说:“现在看来,我听乔先生的话就对了。”所以,先生一生都是以学问为第一生命,治艺的前提和基础是与之相关的学问。我们研究了每个成功者背后的故事,就会懂得教育的意义,懂得为人师表的意义。
满腹诗书从不张扬以人格、学问滋养艺品
记者:通过对蒋先生的研究,您总结出“以人格、学问滋养艺品”的观点,这很使人信服。
徐超:先生一生总是默默做事,从不张扬。我看他在各类文献上的眉批以及各种读书笔记,深感他在传统语言学、古文字学、辞书学、古籍整理等领域下的硬功夫,而周围的人不知其详。早年台湾报刊登载“大陆十大书家”中就有先生,但他从不宣扬。类似的事实在我书中多有记载,所以我说,立定学问的根基,同时又潜心于与此学问关系密切的艺术,相互映衬,这就是古语所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先生的书法篆刻成就不仅是他高层次综合修养的体现,同时也是他人格精神的体现。
记者:书中以大量生动的细节,展现了蒋先生为人为师为艺的风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记述蒋先生为您题字的那段,令人感动。
徐超:先生感人的事实很多,你说的这件事的确更感人至深,以至到今天,其中的每个细节我都清晰难忘。书中我写了这样一段话:“我从来就没有把先生的这次创作仅仅看成是翰墨场上的一次馈赠,而是看成最生动的一堂课,从怎么做人、怎么为师、怎么办事的精神和态度等人生大节,到笔墨纸砚的使用和创作的起承转合等每个细节,都无愧典范。它演绎的,是细节决定品质的典范,是钢铁怎样炼成的典范,是身教重于言教的典范。”我等后辈何能及之,何能及之!
记者:这是一种境界。
徐超:是啊。这又使我想起先生去世前与我的一次对话,那一次我问先生:“为什么你的各类书体都能写得与众不同,而个人风格又能和谐一致?”先生答:“我有两条:一是,看我的字、印,再看我这个人,看看是不是统一的;二是,看看我做的这件事、那件事,写的这种字体、那种字体,又是不是统一的。如果是,那就说明这些东西是我自己的,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拿别人的。”先生平生极少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这让我清晰地认识到,艺术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这样的境界:在这样的境界里,每个人是唯一的,因而他的艺术也是唯一的,艺术即人;在这样的境界里,人和艺术是统一的,因而人即艺术。先生的艺术就是这样境界的艺术。
在招收博士生和成立书法研究中心的时候,先生都曾对我说:“现在做的事情一定要经得起后代人的检验。”我写这本书也努力持这种态度。我虽努力去做,但仍不免会带有认识和情感上的偏见。蒋先生门下弟子不可胜数,我希望有更多的知情人,尤其是得到先生长期指导、培养的门生后学,出来纠正和补充拙著的不足,把先生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更全面、更丰富、更真实地展现出来。
人物简介
蒋维崧(1915—2006),字峻斋,江苏常州人,著名语言文字学家、书法篆刻家。1938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曾任山东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文史哲研究所副所长、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学术委员、《汉语大词典》副主编、山东省语言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西泠印社顾问等职。
徐超,字逾之。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书法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山东省书协顾问。曾任中国书协第四届学术委员。2001至2006年任蒋维崧教授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