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是同类,却相互憎恨。——加缪《局外人》
《局外人》并不是一本让人热血澎湃的书,相反,它的存在使我的思想战栗许久。
作为加缪的代表作之一,《局外人》将读者引入了一个冷漠荒诞的文学世界。故事的主角(我姑且称他为主角)——默尔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未婚男人,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一个对任何事都淡漠的局外人。
我对默尔索主角的身份十分怀疑,原因是加缪并未让默尔索主宰他的一生。这是一个对什么都很无所谓的男人,最常说的两句话是“怎么样都行”和“出路是没有的”。
默尔索的母亲——他唯一的亲人,住在养老院里,离他很远。默尔索几乎从来没有去看过她。别人认为他不孝顺,但他觉得,母亲和他在一块,反而会让母亲无聊至极。
他交了女友,却对结婚不置可否,当女友问他爱不爱时,他诚实地说:不爱。一个混混邻居要他做伪证,他答应了,只因为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失手杀人,在法庭上面对质控,却沉默不语。他被人说成是恶魔,但是他没有反驳,反驳无趣。
当他面对断头台,脑袋里闪过的是断头台的构造,与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他置身事外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这仿佛是加缪的黑色幽默,他用第一人称写作,却让默尔索用第三人称生活。在默尔索的世界里,人们的喧嚣和煞有其事,只是在生命舞台上的扮丑。人们无法互相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但都挣扎着戴上面具,用社会通用的代码行走。这些代码并没有被写进任何一部法律,但却像烙铁一样,烙在每个人的脸上。
默尔索始终觉得这些代码无趣。他从始至终都认为: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于是,在庄重严肃的葬礼上,默尔索没有哭泣,在守灵的时候还抽烟喝咖啡,参加完葬礼感觉到“能够连睡十二个小时的喜悦”,葬礼第二天就勾搭女人一起看滑稽电影,后来还告诉律师每个心智健全的人,多多少少都曾盼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我想,如果默尔索看到这句话,一定会点点头,但绝不会表现地过于惊喜:只不过有人恰好说中了他的想法而已,没什么的。
我彷佛看到了,鼓盆而歌的庄子,但庄子是快乐或悲伤的,默尔索则是无所谓。
默尔索最大的错误也许并不是他无意之中杀了人,或许书中的法官也是这么觉得。在他接受审判时,检察官和律师都是围绕他在母亲死的那天的表现在辩论,根本不涉及他杀人的事实,检查官说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母亲”。
审判的诡谲之处就在于此。死刑罪名的成立源于道德伦理上的“缺陷”,而非杀人的事实。法官在判案时,结合了默尔索的生平,结合了他在母亲丧礼上没有哭泣,结合了他的淡漠,说他是个妖魔,要处置以绞刑。
默尔索因为和别人不一样,成为了社会局的外人,成为了众矢之的。最终,这种不一样把他送上了断头台。
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事实建立在共识之上。而共识,来源于社会规范的确立。我始终对这种说法抱有怀疑:事实难道不该建立在事实本身之上吗?若大多数人基于自身的认知达成了共识,共识造就了事实,那么少数人的权利——如默尔索置身事外的权利,是否就要被剥夺,就要被处以极刑呢?
“我们活在社会,必须接受传统的价值观,如感情、爱情、事业、金钱等等。我们不能不遵守约定的风俗习惯,譬如母亲下葬时要恸哭,娶一个女人时候要说“我爱你”,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但是,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背离这一切,那么无疑就成为社会这个‘局’外面的人,最终被社会抛弃”。
当代社会似乎也是一个剧场,每个人要按照程式化的套路走一遭,遵循着规则与秩序,对待他人似乎有一套称得上刻薄的道德标准。没有携带违禁物品、没有袒胸露乳,却要被禁止于地铁之外,因为她的装扮因为“会吓到老人和小孩”。有趣的是,说这话的人,并不是老人小孩。人们挥舞着道德的大棒,利用所谓的社会共识来鞭挞他人,说到底,都是努力维护皇帝的新衣。
默尔索死了,因为他的存在扰乱了社会共识的安宁,他是一个另类,而另类是不能立足于社会的。但在我来看,默尔索是幸福的,他是一个死囚,却是一个反抗的死囚,他也许并无意戳破泡沫,但他的行为已经变成了一根细细的针,在泡沫试图吞并一切时,他还坚定地立在那里。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敢。
我总在想,上帝为阻止人类制造巴别塔,不仅仅在语言上为人类制造障碍,还在每个人的心中建立了一堵无法互相理解的高墙,但相比语言,存在于心中的墙似乎更容易倒塌,当我们可以用一种更宽容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和事,不再使用单一的审美标准,这座高墙可能就会消失。对“默尔索”们的判决少一些,人类的巴别塔建造得也许就会快一些。
(甘凌博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