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瑞芳教授与先生在宾馆前合影。
马瑞芳
人有表情——喜怒哀乐,城市也有表情吗?
山东大学教授、著名学者马瑞芳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游历后,就记录下了伊斯坦布尔的独特表情。
今年恰逢“中国土耳其文化年”,经马瑞芳教授授权,《解放周末》独家发表此文,以飨读者。
旅游在外,有古迹可看,有可口饮食,还需要拿个只用来睡觉的大房间摆谱吗
手机响了,崔永元说:“马老师,您一定得去伊斯坦布尔看看。”
我乐了,我为什么又如何到伊斯坦布尔看看?
小崔说:“土耳其艾登博士会和您联系。伊斯坦布尔好看极了。我在微博微信上都写了,您看看就知道。”
小崔哪儿知道,我既没有微博也没有微信,但却对伊斯坦布尔向往已久。
过了一会儿,我接到了艾登博士的电话,明显是一位外国人在说汉语。随后,他把由“土耳其共和国文化旅游部”签署的邀请函从网上发给我。原来,土耳其“帕思亚特(PASIAD)”即促进与太平洋国家社会和经济团结协会,要在2013年中国举办“土耳其文化年”系列活动期间,邀请中国百位知识分子访问土耳其,二三成“团”,由会说汉语的土耳其朋友领着,在伊斯坦布尔逛五天。
伊斯坦布尔横跨欧亚大陆,我们住在欧洲一侧。
我们住的宾馆叫捷拉皇帝宾馆,不远处是圣索菲亚教堂,教堂对面是蓝色清真寺。宾馆百米外是地下水宫殿。伊斯坦布尔几个标志性景点与我们的宾馆近在咫尺。
走进宾馆的电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只能进四个人,如果有个大胖子,其他人的转身空间就很逼仄。
一进房间,不禁怔住。不论在哪个国家,即使在国内某些贫困地区的招待所,我都没住过如此小巧玲珑的房间!卫生间大约不到三平方米。大浴巾挂在门后架子上。小巧的梳妆台上,香皂、润肤剂、沐浴露、洗头液一应俱全。与卫生间相邻的卧房约十平方米,两张一米宽的单人床并排,两床之间只有不到十厘米的空隙。如果哪位睡觉时呈“大字形”,那就得把脚伸到另一张床上了。
通通风吧。窗户是十九世纪样式,可全部打开,也只可打开上半部。窗外有个小巧的铁架子,上面摆着几盆艳艳盛开的海棠花。没纱窗也没灭蚊器。如何对付蚊子?住了几天,晚上开窗睡觉,居然也没被蚊子咬。
我是个没时差概念的人,不管到哪个国家,那个国家的时间就立即成了我习惯的作息时间。凌晨四点才躺下,朦朦胧胧中,忽听音韵铿锵,顿生神圣宁静安详之感。看看窗外,晨曦微露,手机显示:5:50。手机已自动调成了伊斯坦布尔时间。诵古兰经的声音还在回响,比最有名的歌手唱得都入耳动听!
房间虽小,服务却是“五星级”。我不禁琢磨:小小房间,旅行者必需生活用品一样不缺,不必要空间一分则不余。这其实很合理:旅游在外,有古迹可看,有美景可赏,有可口饮食,再给你安静的睡眠环境、良好的卫浴设施,你还需要拿个只用来睡觉的大房间摆谱吗?
中国人对土耳其有什么“可能存在的误解”
从拿到邀请函,我就对一段话百思不得其解:“土耳其文化部正式邀请您到经济繁荣的土耳其历史文化名城伊斯坦布尔与土耳其学术界、艺术界、传媒界和商业界的人士进行直接、广泛、深入的交流。百闻不如一见,眼见战胜偏见。相信您的到访必会消除可能存在的误解,为土中两国人民推动相互了解、增进相互欣赏和加强相互学习注入正能量,添加新活力,为土中两国的友好来往谱写新篇章。”
这么说,土耳其文化部认为中国人对他们有偏见,需要让中国人,首先是知识界更多地了解他们。那么中国人对土耳其有什么“可能存在的误解”呢?
东道主安排我们看十个景点,还有博斯普鲁斯海峡之旅和“大巴扎”购物。
用5天时间参观一座城市,该是全面深度游吧?后来才知道,还有好几个著名景点和清真寺都没看。浮光掠影看过一些地方,捡了几段吉光片羽:
奥斯曼帝国及其之前的拜占庭早已烟消云散,却在圣索菲亚大教堂融会。这里是早期拜占庭建筑样例,传统罗马建筑伴随着东方艺术风格,有中心圆顶覆盖的巨大正厅和两个后殿。过五扇门才能进入正厅,每扇门顶都用马赛克拼出基督教圣灵。拼图已有千年高龄,有些部位已脱落,却一幅比一幅栩栩如生。
进入正厅,迎面差不多十米高的拱顶上绘着“圣母抱圣子”,两旁各有巨大圆形绿色产自中国的瓷砖,刻着阿拉伯文“真主”。其下有做礼拜的木制光塔。世界各地的名胜,基督教堂就是基督教堂,清真寺就是清真寺,哪有合二为一的?圣索菲亚教堂作为基督教堂916年,作为清真寺481年,1935年开始做博物馆。拜占庭和奥斯曼先后靠刀光剑影占据君士坦丁堡,现在不同文化在这个大厅里和谐并存。
奥斯曼帝国勇士如何攻陷拜占庭,是几家博物馆反复表现的主题。印象最深的是卡里耶博物馆顶层百米拱顶的巨幅圆圈彩色绘画。绘画前是人物马匹雕像、车辆大炮模型,巨型大炮直径超过一米,圆圆的炮弹堆在大炮旁。画面上旌旗飘扬,战马嘶鸣,乌云滚滚,火弹飞掷,城墙崩塌,守军士兵凌空跌落,月牙红旗插上城头。转着圈儿看一遍,伴着奥斯曼帝国进行曲,攻占君士坦丁堡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好不壮观!心想,我们国家经过多少次改朝换代,南京就有“六朝之都”美称,咋就没人做这类文章?
多尔玛巴赫切宫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旁,金玉满堂、金碧辉煌。稀世珍品不胜枚举。我盯着一吨多重的水晶吊灯直纳闷:这皇宫矗立在这儿两个世纪了吧,这么重的吊灯,咋掉不下来?这房顶有多大承载力?搞“楼歪歪”、“桥倒倒”的人真该来瞧瞧。皇宫外边,澄净蓝天上,海鸥自由自在地飞翔。我笑道:在这地方做皇帝真不赖!不做皇帝,买套临海房天天看海鸥也是不错的选择。
博斯普鲁斯海峡是海上重要通道,更是伊斯坦布尔美轮美奂之处。两岸山坡,绿树丛中掩映着红顶的象牙白楼房。之前看到的气派非凡的皇宫变成海景的小小一部分。在游轮上坐了一个半小时,美景目不暇接,多蓝的天,多绿的水。这么广阔的海面连片垃圾都没有。
寸土寸金之处,老古董居然没被拆掉盖摩天大楼,“免拆”的幸运延伸整个“小区”
不管看了多少美景,我心目中伊斯坦布尔最好玩的地方是我们住的“小区”。迈出宾馆大门回望,这房子怎么也得一百多岁了吧?四层楼每个小窗前都摆着时鲜花卉。寸土寸金之处,这老古董居然没被拆掉盖摩天大楼!“免拆”的幸运延伸至整个“小区”,恰好是伊斯坦布尔市中心。
从我们所住的宾馆往右手边走,顶头一段残垣断壁,旁边一座现代化小房借势“顺手”搭在奥斯曼帝国历史上。拐个弯,迎面三座三层小楼,都是十九世纪样式,像互有约定般,楼墙依次被涂成金黄、天蓝、玫瑰红。楼下是商店,二楼阳台垂下“绿色瀑布”遮住半层楼。楼前窄窄的人行道边有条水泥水槽。常看到有人往水槽里倒水,好奇地观察几次,他们从不倒污水,清水沿水槽细细缓缓流。
从宾馆往左手边走,是一段几乎45度的斜坡,可真是考验司机本事的地方。走下去再往右拐,终于看到柏油路,仍然不宽,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电车刚过去,汽车开过来;汽车刚过去,摩托车驶过来。这路上各种车“混搭”,却看不到一个警察。
到土耳其的第二天,我们的导游——土耳其小伙子张浩手上就多了张土耳其文化部介绍信。他说:信上说持信的中国人是文化部请的贵客,请各收费景点放行。我瞄了一眼土耳其文化部公文,一封A4纸打印的信,没盖公章,只有草体签名。我乐了,问:这样的“公函”也能用?张浩说:当然能用。我问:不怕有人造假?张浩惊奇地看看我,满脸困惑。
很多土耳其人脸上写着“幸福”,他们的笑容进入了我们的镜头
到一个国家却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话,当然尴尬。有时却相当有趣。
“你好!”路边一位年轻人用汉语向我们打招呼。我们回应后,他大声喊道:“我爱你!”
第一次听到土耳其人这样讲话,吓了一跳。这年轻人怎么把我们“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敬语之一“你好”,与即使在中国恋人间也不常说的“我爱你”混搭在了一起?他这是玩哪一套?想推销商品?拉我们到他的店里吃饭?
不。他好像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乐呵呵地看着来到自己国家的中国人,友好地打招呼,练一练或卖弄一下大概是他掌握的全部汉语词汇——“你好”、“我爱你”。
路边又有个年轻人向我们打招呼。我听不懂。同团的隋丽娟教授说:“他说的是日语 ‘你好’。”我们笑笑,没回应。年轻人继续打招呼,我仍听不懂,笑笑,不回应。隋丽娟说:“他说的是韩语‘你好’。”年轻人不放弃,大声改说汉语:“你好!”我们听懂了,回应了。年轻人满面笑容,说:“我爱你!”
又是一个无任何功利目的与我们用汉语打招呼的土耳其人!
后来隋丽娟在“帕思亚特”协会说到土耳其青年用亚洲三种语言打招呼的小插曲:“我来之前觉得这个地方很神秘。走近了,觉得这个地方很和谐,对众多文化是包容的。很多土耳其人脸上写着‘幸福’,对外来人欢迎、友好。土耳其人的笑容进入了我们的镜头。”
我们还遇到过多少不用语言打招呼的土耳其人?路边相遇,点点头,挥挥手,笑一笑。这些人多半年纪稍大,都是男性。土耳其女士从不主动打招呼,她们总穿着及踵长袍,用各种颜色的头巾包着头。如果在街上遇到袒胸露背、秀发飘飘的女士,不用问,跟我们一样,都是外国游客。
那么多土耳其朋友乐意说汉语,我们何不学一两句土耳其语?
土耳其语“你好”的汉语译音是“马尔哈巴”。再和不相识的土耳其朋友相遇点头,我就来句“马尔哈巴”,对方立即兴高采烈地回复“马尔哈巴”。
到多尔马切赫皇宫参观要过安检。一位女警官坐在那里,我对她来句“马尔哈巴”,她回一句。我正想迈出安检大门,女警官却示意我站住,要重复检查?不是。她笑吟吟加重语气说了句“马尔哈巴”,然后用卷舌音把“尔”发了两遍。
原来,她在教我土耳其语准确发音呢。我用“类似卷舌音”又说了句“马尔哈巴”。然后,两个不同年龄、不同国籍、素不相识的人看着彼此开心地大笑。
离开翻译,又想问事,何等困难?居然也能闹个大欢喜
那天计划先参观奥斯曼帝国军事博物馆,再看奥斯曼帝国军乐表演。隋丽娟对历史细节兴趣大,在奥斯曼帝国文物前,张浩一一给她翻译。我与先生走马观花,找喜欢的雕像和武器拍照。稀里糊涂转完三层楼,既找不着张浩也找不着北了。军乐表演在哪儿?没有张浩电话号码如何联系?先生说,这地方只有一个进出口,咱们到那里等他们。在出口等了一会儿,张浩也不见人影。我跑到停车处瞧,车在,司机也不在。
忽听到楼上有奏乐声,会不会军乐表演开始了?
先生居然向小卖部柜台走去,要去问问。我心想,中国老头一句土耳其语不会说,土耳其姑娘一句汉语不会说,我倒看看你们如何交流?
先生对土耳其姑娘指了指发出声音的楼上,两手上下挥动做出敲打动作,似乎脚还跺了一下。我真想捧腹大笑!哎呀,阁下怎么也算中国老教授啦,居然跑到国外手舞足蹈?
土耳其姑娘示意“稍等”,跑进旁边办公室,请出个男青年。坐我旁边的褐发青年突然用汉语说:“他是乌鲁木齐来的。”
天啊,现在怎么到哪儿都能遇到说汉语的?褐发青年接着介绍自己是德国人,身边女朋友是美国人。说话功夫,“乌鲁木齐”已和先生一起走来,用汉语解释:军乐队到别处去表演,你们今天看不成了。
过了一会儿,“乌鲁木齐”又领了个人来,介绍说:“这是我们馆长。”
馆长手里捧着个精致的盒子,通过“乌鲁木齐”的翻译说:“中国朋友来参观我们馆,是我们的荣幸。遗憾的是,军乐队到外地表演了。送中国朋友一盘录像带,回去看吧。”
我问“乌鲁木齐”:“你从乌鲁木齐来?”
“我是土耳其人。在中国博物馆学习过,去过乌鲁木齐。”小伙子回答道。
说话间,张浩和朋友们正朝我们走来。张浩开口说:“军乐表演……”我们乐了,“军乐表演”已经捧在手上啦,盒子里还有英文的博物馆介绍和奥斯曼帝国勇士微型雕像呢。
http://newspaper.jfdaily.com/jfrb/html/2013-10/18/content_833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