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9年孔令仁一家摄于南京的全家福(中为孔令仁)

如今的孔令仁老人
□ 本报记者 陈巨慧 本报通讯员 张洪刚 实习生 巩玉婷
20世纪30年代,《泰晤士报》曾刊出一幅漫画:一棵大树旁有一个蘑菇,说的是英国皇室历史和中国孔族相比,就如同蘑茹和大树一样。两千多年来,孔裔繁衍,生生不息,的确称得上一棵根深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支撑这棵大树蓬勃向上的,正是孔家源远流长的家风。
4月30日上午,记者在济南采访了90岁高龄的孔子后人——孔裔近支“孔八府”七十六代孙、山东大学教授孔令仁先生。孔令仁家中的陈设简单朴素,客厅墙上挂有大幅孔子像,一侧是孔子第七十七代嫡长孙、袭封衍圣公孔德成手书条幅“令仁大姑赐正:户牖观天地,山川足古今。侄德成敬书。”
身体有些不适的孔令仁,会客时仍悉心装扮了一番,长裙、皮鞋一尘不染,手镯、手表点缀得当,银发也一丝不苟地拢起,颇显端庄大方。忆起如玑如珠的家族往事,她笑语盈盈。
仁爱之心 忠恕之道
在曲阜,孔子嫡系近支后裔有所谓“十二府”,孔令仁属“孔八府”,世代书香,家学渊厚。她1924年出生于济南,后来辗转到南开中学、西南联大、清华大学等著名学府读书,1950年8月到山东大学外文系成了俄文班的旁听生,1953年在俄文班完成学业后,在山大历史系任教。
“受时代影响,我的祖辈已经走出曲阜,接受新式教育,从事新式经世之业,所以‘孔八府’也被称为‘洋八府’,是孔府中的‘洋务派’。我的父亲孔祥勉,早年就读于北京工业大学,攻电机专业。曾是名噪一时的电业专家,后又转到银行工作。”孔令仁说,虽在中西合璧的环境下长大,但她从小就耳濡目染“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的千年祖训。
孔令仁介绍,她的祖父繁淦公为清末拔贡,曾任京师审判厅厅丞,他为人敦厚,但天生懦弱,家中的事务皆由曾为北京女子师范第一代女教师的祖母劳缃处理。1921年祖父去世后,祖母更成为家中的老祖宗和无可争议的绝对权威了。由于从小就与祖母朝夕相处,直到她12岁时祖母病逝,祖母的一言一行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一次,家里新来了一个保姆,用别人的脸盆给她盛来了洗脸水。“我一火就把洗脸水泼了她一身。祖母知道后,对我大训一顿,说:‘做人要讲恕道。’”起初,年幼的孔令仁并不懂什么叫“恕道”,后来才知道是孔夫子说的“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令仁终于明白,祖母教训她,是因为保姆的人格尊严也是不容侵犯的。
由于祖母反对买婢,不买婢也成了孔令仁家的一条家规。“抗日战争期间,我家迁到重庆,那时四川一个穷苦人家的少女才卖2元大洋,而我家从上海带去的佣人每月要开8元工资,因此有人劝我父母买几个女婢使用,以节省开支,但父亲却坚决不买,这当然和我祖母的主张有关系。”祖母的仁爱之心和忠恕之道,深深地影响着孔家后世的家风。
孔令仁的母亲于苹芗也是心地善良、悲天悯人之人。她回忆,母亲一切都替别人考虑,从不为自己打算。比如吃饭,她总是考虑奶奶爱吃点什么,爸爸爱吃什么,孩子们爱吃什么,却很少想到自己,她偶尔做一点自己想吃的东西,就像犯了什么过失一样内疚地说:“你们看,多少年改不了老习惯,到现在还想吃老家的杂面条,今天我做了一点,你们尝尝好吗?”如果谁吃了一点,又多少表现出爱吃的样子,她就高兴了。
“母亲喜欢吃羊肉,但我们孩子不愿吃,她就从来不买羊肉。直到她突发心肌梗死临终的那天,对嫂嫂说:‘你们今天包几个饺子吃吧!给我买几角钱羊肉,我想吃几个羊肉馅的。’但这顿羊肉饺子没有吃上,母亲就去世了。”
孔令仁说,母亲不仅对自己家人的照顾细致入微,而是对每个人都好,特别是对老弱贫穷之人更是格外照顾,和家中的保姆也相处融洽。“给我看孩子的保姆叫贵珍,她来我家帮工后,母亲也像对我们一样教育她,每天晚上教她读书识字,直到我的孩子进了小学,她考上工厂的工人以后,母亲还留她在家里。晚饭,一般都是她争着回来做,午饭就由我母亲准备好了她回来吃。”
俭以养德 德泽后世
孔子曰:“俭,吾从众。”孔令仁的祖母亦曾将《朱子家训》中的“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作为治家格言。
孔令仁说,父亲从事的都是技术工作,虽未当过官,但从事的工作都有较高的职位,薪金丰厚,可家里从不浪费。“我们家吃饭要求吃干净,不准剩饭,即使米粒掉在桌子上,也要捡到碗里吃掉。”为了做到不剩饭,家里人盛饭的时候都尽量少盛一点,不够的时候再添加。
“对于纸张,也要用到极致。”孔令仁说,每张纸的每处空隙都要充分利用,用完正面再用反面;祖母还会将废弃的纸张保留起来,留作冬天生炉子用。喝剩的残茶,祖母也是收集起来,晒干后可以充当枕芯。捆东西的包装绳,祖母也是不舍得扔掉,一点一点缠成球团,留待日后使用。
孔令仁回忆,祖母的服饰也体现节俭作风。她把衣服严格地分为出门穿和在家穿的两类。出门穿的质地好,款式新,华丽大方,色彩和谐,因为在祖母看来,以邋遢面目见人是不礼貌的,务求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一旦回到家中,她就马上脱去礼服,换上平时在家穿的朴素衣服。她也很少戴首饰,特别是金银首饰,认为金银首饰太俗气了。“祖母这种穿衣习惯影响了我的母亲,母亲又影响了我。我出门时衣着比较讲究,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解扣子,换衣服。”
祖母勤俭治家的传统影响了孔令仁先生的父辈。建国以前,上流社会酒食争逐,打牌,跳舞,看戏,整日忙于所谓的社交和应酬。孔令仁的父亲身为金融界的要员,当然也难以免俗。但孔令仁的母亲却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不看戏,不串门,可谓一尘不染。她把大量时间都用在照料子女的工作上,“下学后,我的功课都是由她辅导,最后由她检查才算完成的。”孔令仁回忆,除非遇到一些重要场合,母亲才会随父亲一起参加活动。“她一定把衣服、鞋袜、皮包、手帕精心地搭配好,人也薄施脂粉,淡妆素抹。由于天生丽质,她的淡雅反而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姐和太太更出众,被人们刮目相看。”
虽生活节俭,却并不占小便宜,自律也是孔家重要的教育内容。孔令仁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们都用橡皮筋自制跳绳做游戏。一天,她正要去商店去买橡皮筋,有位同学说:“你父亲是银行要员,银行橡皮筋多得是,何必买呢?”孔令仁回到家中,向父亲提出了要橡皮筋的事。结果,父亲严厉地说:“橡皮筋是公家的,怎么能随便拿呢?”孔令仁大哭了一场,并向父亲道歉。之后,父亲带孔令仁到商店买了一些橡皮筋。在孔令仁的记忆里,银行给父亲配备的公车,也是不能私用的。
孝道源远 治家严苛
孔子恪守孝道,为后人所敬重。孔子17岁那年,母亲去世,他决定为其守孝三年。作为孔氏后裔,孔令仁认为,尊重孝顺长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说:“一个人假如对自己的父母不孝,就很难说是一个好人。在我的家庭里,吃饭的时候,大人没有开始用餐,小孩儿也不应随意动筷子。我们做晚辈的每天早上一定得到祖母面前请安。我在请安时,一边行万福礼,一边口中说:‘小裕向奶奶请安!’小裕是我的乳名。我们姊妹兄弟在向祖母请安时都自称乳名。按照规矩,我们放学或外出回家,见到屋内的人都要按辈分长幼一一称呼,如奶奶、三大娘、爸爸、娘娘、姑姑等;如有客人先要称呼客人,也得按辈分长幼依次称呼,不能错乱。”
孝尊长辈是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除了行为方式,日常语言也十分注重使用敬语。孔令仁介绍,在家中对长辈说话,不仅要使用“您”,还要在之前加上称谓,以此显得更加敬重。如“奶奶您身体好吗”,“爸爸您工作忙吗”等等。跟平辈说话也不直接用“你”字,而是要提及对方名字。“我称呼我的丈夫就是这样的,‘其文,你帮我把眼镜拿来好吗?’”孔令仁说,这样的称呼方式体现了相互之间的尊重,也是基本的礼节。
孔家治家严苛,一切按规矩办事。倘若坏了规矩,犯了错误,一向慈爱的母亲也会对孩子进行严肃教导。
孔令仁在南京上小学时,与同桌同学周慧海成为好朋友。“周慧海的父亲就是当时任教育部长,后来成为汉奸的周佛海。一天放学,慧海对我说有车来接她,邀我到她家玩一会儿。我说怕家里人着急,她说到她家打个电话说一声就是了。哪知到她家后,她的哥哥周幼海、姐姐周松林变着法同我们两个人玩,她妈妈又留我吃晚饭,还让她的小哈巴狗给我表演各种节目,这样我把打电话事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家里不见孔令仁回去,很是着急。她的父母派人到各处去找也不见踪影,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她与周慧海一同坐汽车走了,打电话到周家才找到了她。“我回家后看到不仅父亲对我板着脸,连对人总是微笑的母亲也面如冰霜。他们说:‘你外出不回,应该预先向父母请假,来不及请示也该往家打个电话呀!’我掩饰道:‘电话打不通!’母亲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小裕,谁教你说谎的,以后不准说谎!’”原来,他们给周家打电话时,周家就道歉说,本来想打个电话,但匆忙间忘记了。孔令仁为此大哭一场,为自己学会了说谎而伤心。
在昆明上大学时,已是大姑娘的孔令仁再次遭到母亲的教训。那是一年的圣诞节,孔令仁在大观楼附近参加一个家庭舞会,“当时到的人很多,陈香梅、王人美等著名人物都来了。舞会一开始,主人就宣布,今天要狂欢一夜,谁都不准离开。我找到主人声明,怕父母挂念,最迟得12点以前离开,主人也答应了。但当我要走时,司机却找不到。大观楼离我家很远,又很荒凉,徒步返回是万万不能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回家。”
到家后,母亲脸色铁青地教训孔令仁:“做一个女孩子,一夜不归像什么话,你要自重自爱!”知道问题严重的孔令仁赶紧向母亲解释、认错,并保证以后绝不再犯,母亲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德泽源流远,家风世泽长”。孔令仁说,一家有一家的传承,一家有一家的家风,祖辈、父辈的优秀品行已化作骨子里的文化,传承、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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