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砺奋发，研杜不辍

——访山东大学教授张忠纲

　　2014年4月，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杜甫全集校注》在京首发。《杜甫全集校注》全书共12册，总字数近700万，是新时期以来杜甫研究的重要成果。

　　据悉，《杜甫全集校注》的设想于1976年提出，1978年立项，由山东大学教授萧涤非担任主编，并在山东大学组建校注组。在其努力下，编校工作在20世纪80年代取得较大进展。而1991年，全书进程过半之际，主编去世，编纂工作因种种原因停顿近20年。2009年，经过山东大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多方协调、支持，该项目由萧涤非的学生张忠纲领衔，重新启动，方得完成。

　　《杜甫全集校注》的编纂经历了哪些曲折？有何价值和特色？近日，本网记者采访了山东大学教授张忠纲。

　　中国社会科学网：众所周知，杜甫的作品自古以来有很多的评注本。《杜甫全集校注》的校勘是以《宋本杜工部集》为底本，同时选用了哪些版本进行参校？为什么？

　　张忠纲：在中国古代作家中，杜甫作品的评注本是最多的，在宋代，已号称“千家注杜”。而商务印书馆影印之《续古逸丛书》第四十七种《宋本杜工部集》，是今传杜集全本最早的，此后杜集补遗、增校、注释、批点、集注、编年、分体、分类、分韵之作，皆祖此本。所以取它做底本，而参校十三种宋元刻本及一种明抄本[宋]赵次公注《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残存二十六卷）。元以后刻本皆不取。赵次公注为今存最早之杜集编年注本。杜诗旧注号称千家，就其详切而论，无逾此者，诸多宋人注本及后世注杜者，亦无不援引此书。

　　中国社会科学网： 萧涤非先生曾经对《杜甫全集校注》倾注了大量心力，他完成了哪些工作？二十年后，由您带领的团队是如何接续萧先生从前的工作的？

　　张忠纲：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约请萧先生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他不顾年事已高，欣然承担了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他在一首《满江红》词中满怀豪情壮志地写道：“莫道书生无壮志，从来老骥羞伏枥。誓都将心血付‘村夫’，杜陵集。”先生为实践这一坚定誓言而付出了全部心血。从编写人员的组成和分工，到全书体例的制定及具体步骤的安排，从指导思想到具体要求，萧先生都是思虑周密的。他亲自率领我们沿着杜甫的行踪遗迹进行实地考察，他亲自指导我们的校注工作和审校我们的样稿，他亲自主持了1984年5月在杜甫故里召开的《杜甫全集校注》样稿审订讨论会。他八十六岁高龄仍手不释卷，逝世前一个月，还在手不停批地审阅我们的杜集校注样稿。先生以学术为生命的执着精神，使我刻骨铭心。

　　1991年4月15日，先生溘然长逝。校注顿失舵手，终至蹉跎不前。先生生前曾赋诗云：“但恨在世时，读杜不得足！”这指的就是他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没有完成，他没有亲眼看到《杜甫全集校注》的出版，这是他生前最大的憾事。每当想到先生的终生遗恨，我不禁砥砺奋发，研杜不辍，一直在做相关的准备工作。我和我的研究生先后出版了《杜诗纵横探》《杜甫诗选》《杜甫诗话六种校注》《山东杜诗学文献研究》《杜甫集》《新译杜甫诗选》《杜甫与先秦文化》《杜甫与儒家文化传统研究》《杜甫与宋代文化》《杜诗语言艺术研究》《清代杜诗学史》《清代杜诗学文献考》《杜诗学研究论稿》等著作。我的博士生，有八个人的博士论文都是关于杜甫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杜集叙录》和《杜甫大辞典》。《杜集叙录》收集了古今中外有关杜甫著作1261种，是目前收录最多最全的；《杜甫大辞典》是对自唐迄今杜甫研究的一个总结。可以说，没有这些准备，我很难完成杜集校注的后期工作。2009年，鉴于《杜甫全集校注》是山东大学承担的国家重点科研项目，须有始有终地完成，在时任校长徐显明推动下，遂重新启动“校注”工作，让我担任全书终审统稿人。

　　作为全书终审统稿人，我主要做了以下几项工作：一、通审全稿，统一审订全书体例，修正讹误；二、全书所涉地名，须注释者，一律括注最新行政区划；三、负责重做八卷的组稿、审稿工作。故又聘请宋开玉、赵睿才、綦维、孙微四位博士完成校注工作；四、负责“附录”各项的编撰工作；五、吸收最新研杜成果，对杜甫诗文编年予以重新调整和编次，此类篇目，约占全集的五分之一；六、审校全书清样。由于校、院两级领导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高度重视和全力支持，参撰人员和责任编辑的刻苦努力，殚精竭虑，精益求精，终于使历经三十六年磨炼的《杜甫全集校注》出版面世。这是对伟大诗人杜甫的最好纪念，也是对先师遗志的最好继承和发扬，“诗卷长留天地间”，先师亦可含笑九泉矣！吾愿足矣！

　　中国社会科学网：作为新时期杜甫研究的集大成著作，《杜甫全集校注》是如何吸收最新的研究成果的？

　　张忠纲：近二十年来，杜甫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可谓硕果累累，新见纷呈，特别是对杜甫诗文所涉人名、史实的考辨，更是杜集校注所应汲取的。本书主要依据我所主编的《杜甫大辞典》（山东教育出版社二ＯＯ九年版）及新近重要发现，最大限度地吸取最新研究成果，并依此对杜甫诗文的编年做了重新调整和编次。

　　如原卷八《所思》：“郑老身仍窜，台州信所传。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世已疏儒素，人犹乞酒钱。徒劳望牛斗，无计斸龙泉。”题下原注：“得台州郑司户虔消息。”杨注将此诗系于上元二年（七六一）。以前学术界认为郑虔卒于广德二年（七六四）。但据新发现的郑虔外甥卢季长所撰《大唐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府君（虔）并夫人琅琊王氏墓志铭并序》云：“无何，狂寇凭陵（指安史之乱），二京失守，公奔窜不暇，遂陷身戎虏。初胁授兵部郎中，次国子司业。国家克复日，贬公台州司户。非其罪也，国之宪也。经一考，遘疾于台州官舍，终于官舍，享年六十有九，时乾元二年九月廿日也。”(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三秦出版社二ＯＯ六年版)诗云“台州信所传”，是作于虔殁之前。诗又云“无计斸龙泉”，是又在华州弃官之后，当作于乾元二年秋流寓秦州时。故此诗不当置于上元二年虔死之后，而应移入卷五《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虔》诗后。

　　再如原卷十一《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旧注多编在广德二年（七六四）春阆州作，亦未考出李剑州为谁。李剑州，即李昌巙。据《旧唐书·杜鸿渐传》载：“永泰元年（七六五）十月（《旧唐书·代宗纪》、《资治通鉴》均作“闰十月”），剑南西川兵马使崔旰杀（剑南）节度使郭英乂，据成都，自称留后。邛州衙将柏贞节（即柏茂琳）、泸州衙将杨子琳、剑州衙将李昌巙等兴兵讨旰，西蜀大乱。”又《资治通鉴·唐代宗大历元年》载：“（八月）以柏茂琳、杨子琳、李昌巙各为本州刺史。”自大历元年至三年首尾为三年，故诗云“寥落三年坐剑州”。“路经滟滪双蓬鬓”、“春风回首仲宣楼”云云，正谓自己即将乘船东下荆南，特寄诗向剑州刺史李昌巙告别。故此诗当作于大历三年（七六八）正月在夔州未出峡时，应移入卷十八中。

　　又如原卷十二《石砚诗》：“平公今诗伯，秀发吾所羡。奉使三峡中，长啸得石砚。”仇兆鳌注：“黄鹤依梁氏编在云安诗内，以诗有‘奉使三峡’句也。”（《杜诗详注》卷一四）此说非是。此诗题下原注：“平侍御者。”平侍御，即平冽。天宝六载（七四七）在监察御史任。七载二月，撰《唐济源令房琯遗爱颂》。而杜甫与房琯为至交。据《安禄山事迹》卷上、新旧《唐书·安禄山传》、《安庆绪传》，冽天宝中为安禄山幕僚；据颜真卿《东方先生画赞碑阴记》，天宝十二载，冽以殿中侍御史、河北采访使、东平王判官身份至德州；又据《新唐书·安庆绪传》，安庆绪天和元年（七五七），以冽为宰相。故冽“奉使三峡”必在天宝中，而不在永泰年间云安诗中，旧注编年均误。故此诗应移入卷二天宝诗中。此类尚多，不烦枚举。

　　又旧注作者，大多对杜甫行踪遗迹未做全面而系统的实地考察，故昧于地理，编次失当者，时而有之。如杜甫湖南诗，旧注如《杜臆》、朱注、仇注、杨注等，都将《入乔口》《铜官渚守风》《双枫浦》《发潭州》等诗，置于《宿凿石浦》《过津口》、《次空灵岸》《宿花石戍》《次晚洲》诸诗之后，其实是前后颠倒了。这类依据最新研究和实地考察调整的篇目，约占全集的五分之一。

　　中国社会科学网：您认为《杜甫全集校注》最大的价值和特色在哪里？它的出版对未来杜甫研究的推进有何意义？

　　张忠纲：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是继往开来的伟大诗人，杜甫又是“世界文化名人”，他对中国和世界文明的贡献是巨大的。一个美国人说“杜甫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可以想见他对世界的影响有多大。杜甫是诗人，又是思想家，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正因如此，所以一千三百年来，对杜甫作品的整理与研究著作，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

　　《杜甫全集校注》是一部编录谨严、校勘审慎、注释详明、评论切当、附录完善的带有集校集注集评性质的新校注本，不论从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还是体例的完备和规模的宏大，都是空前的。而在目前急功近利、浮躁空廓的学术氛围中，它的编撰和出版更有着特殊的意义。俗话说：“十年磨一剑。”而《杜甫全集校注》是三代学人历经36年的磨砺而成的。这种对学术锲而不舍、坚忍不拔的精神，它所昭示的，恐怕更胜过《杜甫全集校注》本身。所以我在《统稿后记》中说：“注杜之艰难曲折，犹似老杜艰苦备尝之经历。注杜是炼狱，可以磨炼人的意志，可以提升人的道德情操，可以检验人对学术的赤诚。”关于《杜甫全集校注》编撰出版的意义和对今后杜甫研究的推动，许多评论已经谈得很多了，我就不用赘述了。

　　简介：

　　张忠纲，1940年5月生，山东潍坊人。196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同年考取山东大学中文系冯沅君教授的研究生。1967年毕业留校任教至今。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杜甫研究会会长，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中国孟浩然学会顾问，山东古典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曾任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所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唐代文学研究年鉴》编委。1993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曾应邀去美国加州伯克力大学、斯坦福大学、台湾清华大学等名校访问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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