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社会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一个较突出的表现是在都市化影响下,乡村社会正在走向空心化和雷同化,乡村生活的个性在逐渐消失。其结果是,书写乡土生活的作家作品在大幅度地减少,现实主义写实方法也逐渐被人所轻视,这类作品在文学界和社会上的影响力也在降低。这对山东文学也产生了很大的冲击。虽然就目前看,山东作家中,坚持自己传统,坚持写实和书写乡土的作家还是较多,但在心态上难免不受影响。事实上,已经有一些作家放弃了自己熟悉的生活,转向了都市或其他生活,也有一些作家在尝试现代主义方法的创作。其中,也有一些年轻作家表示困惑,不知道如何进行选择,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时代文学潮流的变化。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说,地域性已关系到山东文学的前景,以及如何突破和发展。

　　□　贺仲明

　　山东是一个具有显著地域个性的省份,这不仅体现在其内陆与半岛相沟通、山区与平原相交错的地理形势,更体现在其文化历史的悠久和影响深远。它是儒家文化奠基者和最伟大代表人物孔子的出生和主要活动地,还诞生过孟子、颜回、曾子等著名儒家大家,孕育了姜尚、管仲、孙武等诸多历史文化名人,以及左丘明、刘勰、李清照、辛弃疾、蒲松龄等著名文学家。在山东的几乎任何一个区域,都与中国古代历史有着密切的关联,更积淀着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山东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代表。

　　地域个性滋养了山东作家，也造就了山东文学的突出个性

　　地域文化深刻地影响着山东文学。就现当代文学来说,许多山东作家的文学都呈现出相当突出的地域文化个性。也就是说,地域个性滋养了山东作家,也造就了山东文学的突出个性:

　　其一,对乡土生活的较多关注。山东是农业大省,儒家文化所代表的传统农耕文明、文化,也特别重视农业文明,可以说,乡村、乡村伦理,寄托着许多农耕文明的理想。这一点体现在文学创作上,是作家们的创作都非常关注乡村和乡土命运,并表现出对乡土的热爱和眷恋等感情。可以说,乡土文学代表了山东文学的最高成就,相比之下,城市生活及其他生活题材的作品显得薄弱了许多。比如上世纪30年代的王统照、臧克家的小说和诗歌作品都关注外在冲击下凋敝的乡土社会现实,50年代冯德英等关注革命战争背景下农民们的觉醒和抗战,80年代的莫言、张炜、王润滋、矫健、尤凤伟、李贯通、刘玉堂、赵德发等对现实乡村变革和历史中的农民进行了多方位的书写,当前正活跃的刘玉栋、王方晨、艾玛、范玮等年轻作家也将目光投向巨变中的当代乡村和农民命运。

　　二,文化价值比较传统和保守。现在很多人将“传统”和“保守”理解为贬义词,其实并非如此。传统和保守的价值观只是对社会变革持相对平和稳健的态度,更多强调历史发展的继承性。在任何时候,传统的价值都不应该简单否定,保守也不一定逊色于激进。在浓郁地域文化影响下,山东作家文学创作表现出较强的传统价值色彩,也就是对传统伦理较多认同,对现代伦理持有保留的立场。如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改革书写中,王润滋、张炜、矫健等人的《鲁班的子孙》《秋天的愤怒》等作品,以明确的姿态书写了改革给乡村伦理带来的巨大冲击,并表达了对改革的明确质疑。其姿态和立场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都是很突出的。此外,刘玉堂的《最后一个生产队》也以独特的立场表达了对乡村改革利弊的复杂态度,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等作品在揭示农民与土地之间不可割舍的深厚感情之余,也传达出对温馨乡村伦理的几分眷恋。

　　三,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比较侧重写实,较少新潮。表现在文学观念上,就是持现代的、“纯文学”观念的作家比较少,坚持文学与现实、政治、社会责任意识相关联的作家比较多。这与传统儒家文化的入世、济世观念有较深联系。与之相应,在创作方法上,山东作家更多选择比较传统的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方法,较少采用现代主义文学技巧,艺术风格也倾向于比较实在,较少花哨。

　　立足于自己的个性特点，才是最重要的

　　长期以来,山东作家以上述个性而在全国文学界产生了极大影响,但是,近年来,社会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一个较突出的表现是在都市化影响下,乡村社会正在走向空心化和雷同化,乡村生活的个性在逐渐消失。其结果是,书写乡土生活的作家作品在大幅度地减少,现实主义写实方法也逐渐被人所轻视,这类作品在文学界和社会上的影响力也在降低。这对山东文学也产生了很大的冲击。虽然就目前看,山东作家中,坚持自己传统,坚持写实和书写乡土的作家还是较多,但在心态上难免不受影响。事实上,已经有一些作家放弃了自己熟悉的生活,转向了都市或其他生活,也有一些作家在尝试现代主义方法的创作。其中,也有一些年轻作家表示困惑,不知道如何进行选择,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时代文学潮流的变化。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说,地域性已关系到山东文学的前景,以及如何突破和发展。

　　我个人的看法,立足于自己的个性特点,不勉强跟随潮流,也许是最重要的。当然不能要求所有作家都固守传统,如果有作家与现代主义和都市生活存在较丰富的契合,当然可以、而且应该转换自己的写作方式,进行灵活的转向。但是,如果一个作家的内心和生活还与山东地域文化有深刻的联系,还是更多地认同传统、乡土和写实的话,那么,他就没有必要盲目追随时尚,而是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坚持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进行创作。

　　真正优秀的地域表现，是要写出精神、文化和人

　　当然,坚持不是简单的固守,而是应该不断地丰富和深化。首先,地域文化存在表层和深层之区别,真正优秀的地域表现不能停留在满足写出地理地貌甚至民俗层面——当前一些作家多少存在这一缺陷,而是要写出精神、文化和人。我以为,80年代的山东作家在这方面抓得比较准,也比较深,写出了内在的文化个性。就当前而言,乡土并非没有可以继续开掘和书写的空间。事实上,当前乡村社会正经历巨大的嬗变,其形貌和特征都不同于传统乡村,将这一变迁过程进行真实细致的记录,也许就可能成就一个优秀作家作品。另外,现实主义虽然已不再流行,但它远没有过时,它所需要的是发展和更新,是摆脱以往被政治所加上的诸多限制和束缚。只要真正回到深度意识和批判立场,现实主义方法的意义并不会丧失；其次,地域文化内涵不是单一的,而是丰富的,因此,对地域文化的坚持需要多方面的开掘,更需要开放和多元的姿态,寻求多元而丰富的发展和融合。真正优秀的作家作品都不是狭隘、封闭的。就当代山东文学而言,莫言的创作除了向《聊斋志异》的民间神怪传统学习,也借鉴了现代西方文学的技巧和方法,其对文学和社会的认识也更多开放和现代气息；张炜的《古船》兼具儒道文化色彩,特别是近年来作品,更自觉吸纳齐文化的传统和精神,创作又有新的进境。在这个意义上说,深度的开掘和多元的发展其实有着很多一致性。

　　地域文化的坚持并不是缺陷。就山东作家而言,当然不排除个别作家能够往都市文学、新潮小说发展并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但是,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坚持自己的文化个性也许更为重要。就像从文化角度说“传统”不是缺陷一样,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土”也不是缺陷,因为在文学世界,个性、特色比正确和时尚远为重要。山东乡土作家在80年代的辉煌,就是因为他们率先揭示了乡村改革对乡村文化的巨大影响,发出了对乡村改革的质疑之声,从而在时代文学中显示了自己的强烈个性。这种个性,正是文学的价值所在,也是这些作家能够迅速在全国文学界产生很大影响的原因。从今天中国文学的格局看也是这样,许多地域的创作正是保持了自己的地域个性,才得以引起更多的好评和关注。如地处西部的宁夏和甘肃文学,近年来广受关注,就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执着地关注底层乡村,以及融入了较强的民族宗教色彩,从而赢得了很好的影响力。

　　总体来说,当前的社会文化格局对于山东作家是一个挑战,也是一次机遇。能否正确地选择自己的文学方向,既决定一个作家的创作成就,也会对山东文学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我希望每一个作家都能够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文学方向和文学道路,也期待那些与山东文化有深厚渊源的作家,能够进入到山东地域文化的纵深处,表现出其文化个性的多元、丰富和现代生命力。如此,我也期待着当代山东文学的再一次腾飞。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首批签约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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