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患者及其家属心理上的安慰,病区主任类维富特意挑选了一种叫做“不死鸟”的多肉植物摆在病房。　记者　王鑫　实习生　陆雪晨　摄

　　□记者　秦聪聪

　　他枯瘦如柴,液体通过针管一滴滴进入他体内。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子温暖地洒在他身上,一片静谧安详。听着他熟睡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家属说,他曾经被癌症折磨到寝食难安,终于在这里享受了近两个月的安宁与平和。

　　日前,记者在山东大学齐鲁医院东院区舒适医疗综合病房目睹了眼前这一幕。这里收治的,多是当前医疗技术无法治愈的晚期恶性肿瘤以及慢性病终末期的病人。病区主任类维富教授告诉记者,这里的医护人员能做的,就是让生命有尊严地谢幕,患者善终,家属善别,生死两相安。

他为梦想辞去　麻醉科主任

　　山东大学齐鲁医院东院区舒适医疗综合病房从去年3月试营业开设至今,已经有几十名患者在此安然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作为我省唯一一家公立医院开设临终关怀病房,它的出现,要从类维富的一纸辞呈说起。

　　2016年,时任山东大学齐鲁医院麻醉科主任的类维富,主动辞去主任职务。从医40年,这位在全省麻醉领域享有绝对权威的老教授,心里一直装着一个梦想,他想在退休前完成。他向医院提出,创办临终关怀病房。

　　类维富对临终关怀事业的关注,始于上世纪80年代。类维富清晰地记得,那一周,作为麻醉科医生的他参与了两台胃癌手术,遗憾的是,两个人均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大概3个月后,其中一名患者去世,而另一名患者胡先生则出现在医院疼痛门诊,“扑通”一声跪在了类维富面前。

　　“您给我做过麻醉,我疼得受不了,您再给我打点药吧!”

　　类维富在门诊为其做了镇痛处理,又给他开了一些皮质激素,嘱咐他回家后晚上疼得厉害时就推一点进去。没想到,一个月之后,胡先生又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他面前。

　　“再给我开点药吧!”这次的胡先生明显壮实了很多。原来,为了镇痛,他每次使用的激素都超量,结果这种违背治疗常规的用药方式,倒是让他胃口大开,一顿饭能吃两个馒头、两个猪蹄、两碗稀饭,食欲好了,身体强壮了,原本肿大的淋巴结也松动了。

　　出人意料,早就被医生“判死刑”的胡先生,又活了两年多时间。胡先生的经历,也给类维富造成了极大的触动:“作为一名医生,我应该去做这件事,让临终患者活得舒服一些。”此后,类维富开始有意识关注“临终关怀”这个有点陌生的话题。

　　多年的学习与累积,时机终于成熟。2016年,在医院领导的支持下,山东大学齐鲁医院舒适医疗综合病房成立了。

选择舒适医疗有尊严地谢幕

　　对于这些预期生存期在6个月以内的患者,不同于临床科室以治愈为目的的治疗,临终关怀是以解决临床症状为主的照料,延长生命时间转变为提高患者的生命质量、尊重临终患者的尊严和权利。对于无法治愈的临终病人,在这里,医护人员的主要工作是缓解病人躯体和精神的痛苦,让他们在生命到达终点的时候维持尊严,尽可能宁静和安详。

　　“这样的患者,会有人收吗?”类维富打开电脑,很快找到了几张照片。照片中的王女士,脖子被一圈巨大的肿瘤箍住,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

　　类维富告诉记者,这是一位甲状腺未分化癌患者,甲状腺未分化是甲状腺癌症中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因为没有治愈的可能,她被之前就诊的医院“劝退”。肿瘤压迫了她的气管和食管,抑制了她的正常呼吸,王女士压根无法平躺。入院时,她已经几天没有睡觉,更别提进食了。

　　本就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如此艰难地活着,死去成为王女士当时唯一的期望。后来,家人慕名把她送到了这里,希望能让她最后的时光过得好一些。

　　针对王女士的状况,类维富提出首先要解决影响她呼吸和进食的肿瘤压迫问题。由于不可能再手术,类维富想了个办法:把膏药贴到肿瘤表面,皮肤逐渐溃破,肿瘤破了,压力自然也就解除了。“当然,这样的方法没有医护人员指导不要随便试。”类维富说,他们在溃破的肿瘤表面涂了止血药,每换一次药,都要忙活至少一个小时。

　　虽然疾病还在,但剂量精准的止痛药物,加上团队的精心呵护,让王女士体味到了患病后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平静。每次查房,类维富看到的王女士总是穿戴整齐,装扮精致。知道王女士爱美,医护人员给她换药时,总把胶布放在她看不到的脖子后面。

　　“你知道肋骨骨折有多疼吗?”类维富说,针对心脏呼吸骤停患者采取的最为常见的抢救措施心肺复苏术中,胸外按压很容易造成肋骨骨折。在他的病房,他们会建议患者选择舒适医疗,有尊严地谢幕,而不是使用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呼吸,电除颤、心脏按压、临时起搏器及其他有创措施增加其痛苦。当然,虽然不是为了治愈,但临终关怀绝不是让患者在“等死”,他们会尽最大努力减少患者的痛苦,不缩短患者哪怕是一分钟的寿命,让患者好好活在最后的时光里。

让患者带着美好的感觉离去

　　担心患者经常在晚上出现急症,类维富干脆在东院区附近租了房子,以便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病人身边。

　　“其实,对于那些非常危重的临终患者来说,我们能做的也是非常有限。”从舒适医疗综合病房创办,主治医师李慧慧就跟了过来,与患者及其家属沟通,通常都要耗费她大部分的体力和精力。

　　在类维富的病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每张床都要有家人陪伴。类维富告诉记者,对于疾病终末期的患者来说,生命无法承受之重,除了疾病的折磨,还有无法释放的心理负担。因此,适时安抚患者,了解患者的需求,尽量满足患者的愿望,同时开导家属,让家人正确地表达爱与关怀,心理疏导是医护人员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在每间病房的窗台,都有一盆多肉植物。类维富告诉记者,这种植物有一个很有生命力的名字:“不死鸟”,哪怕只是叶子上的小芽落在土里,也会很快生根发芽。类维富常去和患者聊天,和患者聊人体冷冻技术,让患者用大脑操控机器人。连同不死鸟“生生不息”的寓意,都是类维富希望带给患者及其家属的希望。

　　在这里,一切医疗活动均围绕着患者的舒适而展开,更多地回归到对人本身的关怀。就连患者真正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类维富和他的团队,也都在努力让他(她)走的温暖一些。

　　“老伙计,再见了!”对于在病房去世的老人,类维富都坚持去送一送,并在医生宣布其心脏停跳之后,跟对方道一声“再见”。类维富告诉记者,脑电检测结果显示,人去世后最后消失的是听神经。即使心跳停止,听觉和感知还在,“如果在你上班前,你的孩子大哭着拉着你衣袖不让你走,这一天你会过的怎样?”类维富说,所以他们致力于指导家属,去抱抱去世的亲人,拉着他(她)的手去诉说爱和感谢,给他(她)关于交代过事情的承诺,然后认真告别,让他(她)带着美好的感觉离去。

临终关怀事业也需要“被关怀”

　　看不到患者欢喜的出院,却总陪着家属流泪与告别,这个病房的医生护士时间久了,无疑更有心理压力。李慧慧告诉记者,有时他们也会刻意控制自己的感情投入。她最受不了的是,患者走了,家属还对她说“感谢”。听到“感谢”二字,她会愈发感觉难过和沉重。

　　“有时候,护士会跑到我面前边哭边倾诉,发泄完了还要继续回病房开导患者,她们心里的苦,并不比患者少。”类维富坦言,如今,齐鲁医院东院区舒适医疗综合病房的医护人员数量还是有限,收入低,也成为制约一些年轻人从事临终关怀事业的因素。

　　“我们一般不进行手术,相应的治疗也会少一些,所以给医院带来的经济效益不大,应该定义为一项公益性事业。”类维富介绍,1999年,济南市第五人民医院最早启动了该项目,一直持续到2006年；2004年,山东大学第二医院创办临终关怀病房,2009年告停。2009年,山东省千佛山医院肿瘤科成立有30张开放性床位的“宁养病房”,开展临终关怀服务,也在半年后关停。目前,齐鲁医院舒适医疗综合病房是我省由公立医院开设的唯一一家临终关怀病房,“医院能支持我们开设,也需要很大的决心。”

　　类维富告诉记者,根据国家卫计委一项统计,一个人一生健康投入的80%用于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意即临终救护占据医疗支出的最大份额。而根据齐鲁医院统计,在临终关怀病房可使病人的医保费用节约600%以上,家庭支出节约近700%。但是,临终关怀事业目前并没有被列入国民基本医疗保障体系之中,这也引导部分患者家属被动地选择常规的临终救护。

　　“临终关怀事业也需要被关怀。”类维富表示。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尽可能为需要临终关怀的患者服务,“医学应该不仅是对疾病的治疗,还有对患者的尊重和关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