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报记者 朱洁 姚正 摄影 姚正 晚上十点钟的济南海鲜大市场,幽暗有如深海。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个个摊位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深夜预备下灯火——随着第一盏灯亮起,一盏盏灯将被次第点亮,两个小时过后,这里变得灯火通明。 好像平静的海面在飓风中掀起波澜,嘈杂的人声与汽车的鸣笛打破了寂静。一辆辆自海岸线上出发的厢式货车,在午夜时分抵达这里,那些新鲜的水产,通过一辆辆卸货的电动三轮车,出现在海鲜大市场的摊位上。海鲜市场的商户们的一天,正是从每天凌晨时分的喧嚣开始的。 作为江北规模最大的水产市场,济南海鲜大市场由1200余家商户组成,其中,不乏女人们的身影。她们是如此相似,不施粉黛,行事泼辣,言谈举止间透出精明与干练;她们又是如此不同,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每个人带着各自的故事来到这里,以各异的心情抵抗这里的潮湿与寒冷。深夜里孤独地刷朋友圈 1月3日、4日连续两天的凌晨,女报记者穿梭于寒风凛冽的露天批发区、湿滑泥泞的室内销售区,躲闪着横冲直撞的电动三轮车,与其中十余位姐妹交谈,听她们讲述生活的苦乐以及心底的柔软与坚强。最终,决定将下面这五个故事讲给你听。 1月3日凌晨3点,33岁的高娟和丈夫在摊位上吃早餐。“今天不算忙,就早点吃饭。要是忙起来,吃饭就没点儿了。”高娟说。 2002年,这对小情侣结婚后,离开老家泰安梁庄,来到了济南小梁庄——高娟的公公在海鲜市场里讨生活,夫妻二人也顺理成章地干起了海鲜生意。 每天夜里,她和丈夫一起守在自家摊位上,贩卖来自青岛的舌头鱼,第二天早上八九点收摊回家,一口气睡到下午四五点。等在十四中小学部读三年级的儿子放学回家,一家人开开心心共进晚餐,然后孩子交给家里的老人照看,两口子收拾收拾,又前往市场了。过去16年间,高娟已经习惯了这种昼夜颠倒的日子。 高娟和丈夫从上小学的时候就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婚后,两个人一起打拼,生子,买房,在济南立住了脚。多少年过去了,已是老夫老妻的他们生活中少了些浪漫,丈夫已经不会在情人节、七夕给高娟任何惊喜,她却说丈夫很疼自己,“卸货、搬箱子这些重活儿他从来都是自己干,不让我动手,我就是看摊子、收收钱、理理账,都是轻快活儿。” 每年春节,一家老小会一起回老家过年。除了那五六天,即使在生意再冷清不过的淡季,高娟也从未休息过一天。“根本没法儿歇,摊位费在这儿摆着,能挣一点儿是一点儿。还有些老主顾,常来这儿买鱼,不能让他们找不到我们。”高娟这样解释。 高娟休过的唯一一次“长假”,是2008年生儿子那段日子。分娩前两个月,高娟才停下通宵的工作,回到家中养胎。等儿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我这是养得好的,市场好多女人,小宝宝才40天大,她们就回来干活了。” 海鲜市场的周末比平时要忙,但因为孩子,高娟还是能去公园逛逛。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里再没有什么其他休闲娱乐活动。 高娟没什么特别爱好,之前喜欢忙里偷闲看韩剧的她,在2017年发现“那些电视剧都播不出来了”。于是,她只能在深夜里,一遍遍孤独地刷着朋友圈。 对于这种常人眼中千篇一律、不免枯燥的生活状态,高娟从未抱怨过什么。“日子辛苦是辛苦了一些,但我觉得一家人和和气气、健健康康的,就很幸福。”说起这些时,她的脸上绽放出岁月的风霜也遮掩不住的满足感。何时能跳一次广场舞 1月3日凌晨3点半,颜素珍大姐花7块钱,从海鲜市场一楼快餐摊上买了一碗小米粥、一份蒜薹炖粉条、一块葱油饼,开始吃早餐。这是她12个小时连轴转的夜晚中难得的休憩时光。 7天前,她刚刚动了腰椎间盘突出手术,在病床上躺了4天,不顾医生“回家务必卧床休息”的嘱咐,又回到了自己专卖千岛湖花鲢鱼头和海蛎子的水产摊上。 记者采访时随身带去的温湿度计显示,她摊位附近的温度为4℃,湿度为70%。长年累月在这种环境下做晨昏颠倒的重体力劳动,心脑血管疾病、风湿性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等疾病难免找上门来。55岁的颜大姐说,“市场上哪个人上了年纪不是这样?我这就是小手术。” 17年前,颜大姐从邹平县供销社离职,来到海鲜市场摆摊,“那时体力好,能照应十几个品种”。 每天半夜11点,她开车从党家庄到海鲜市场,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每天上午10点,她回党家庄,总在小区里看到一群同龄人跳广场舞,她没有一次不羡慕地想:啥时候自己也能从海鲜大姐变成广场舞大妈? 颜大姐的儿子已经参加工作,女儿还小,在济南外国语学校读初中。相比免费的公立学校,她觉得让孩子每年花数万元读私立学校“更值”。在给孩子的教育选择上,她像海鲜市场上所有已做妈妈的女性一样,只想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 春节是海鲜市场全年唯一的假期,颜大姐的过法透着一股洒脱。“辛苦一年了,我们必须得潇洒走一回。”从2012年开始,她带全家做着“一个春节一座城”的旅行计划,从除夕到大年初五,他们每年选择一个城市过年。从广州到深圳,从昆明到杭州……今年,颜大姐的目的地本来是泰国清迈,但因为手术的缘故,她想着还是近一点稳妥,遂改为了厦门。16年的夜为谁熬 海鲜市场地下一层的商户中,有一半是夫妻档,还有近一半是家族生意,单干的女人屈指可数。 其中一位,市场上的人喊她“华姐”。如果不是笑起来时,有细纹显在她漂亮的大眼睛下面,单看那光滑的脸颊、灵巧的身段、麻利的双手、敏捷的计算,她真不像是已经45岁的女人。 在记者采访的那两天,华姐的通宵都没有加餐,她把姜茶一杯杯灌进肚子。 2002年9月10日,29岁的华姐初到济南。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她老公路哥在山东大学医学院入学的日子。 在此之前,初中毕业的华姐已经在齐河赶了好几年的大集——所有乡镇大集她一个不落,专卖裤子,每条挣1块钱,1998年之后每集能挣一二百元,其月收入快赶上路哥作为齐河某乡镇医院外科医生的薪水了。 那几年,路哥一直觉得自己的中专知识“不够使”。他把家交给能干的媳妇儿,2002年通过自学考上了山东大学医学院本科——可在职函授学习,也可脱产入学。华姐问,这两个有啥区别。路哥说,在职学习不能耽误工作,学得不够专心,学历也“不好使”;脱产学习,就是放下工作,做正儿八经的学生,学得透,学历“好使”,“但不工作就没有收入”。 华姐看看31岁的老公,又看看2岁半的女儿,想了三天,作出决定:“咱去济南,整个好使的学历。我打工、看孩子,你上学。” 到济南能投奔的亲戚,只有华姐在海鲜市场卖鱼虾的表叔表姑。华姐说,叔叔姑姑,我跟着你们干吧。表叔说,孩子,你行吗?这活儿是挣钱,就是得下苦力。 “下力有什么不行?我啥也没有,就是有力气。”华姐当天就在海鲜市场北面的小梁庄以200元的月租租了一间平房,一家三口在济南有了家。 第一年,她给亲戚打工卖皮皮虾,从晚上10点忙到第二天上午10点,一天挣50元;老公作为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成绩出色;女儿进了光明街幼儿园,是园里最小的孩子。 第二年,她自己有了两平方米的摊位,开始卖鲅鱼,一天挣100多元;老公在暑假的夜晚会到市场帮忙,用他拿手术刀的手清理鲅鱼血淋淋的身子;女儿乖巧懂事好学,“报什么兴趣班都学得很棒”。 2005年,老公本科毕业,回原单位工作。华姐想,总算熬出来了,我们要回家了!可给女儿办理退园手续时,幼儿园老师说了一句话,“孩子是个学习的好苗子,马上就该上小学了,你们回乡镇,还能享受到济南这么优质的教育资源吗?” 华姐摩挲着自己因每天搬运上千斤海货而(平了掌纹的双手,想了一会儿,说,“不走了。” 就这样,路哥一个人回去,华姐带着女儿留了下来。虽然有娘家人不时来帮忙,但一个卖海鲜的女人独自带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总有一根心弦绷得紧紧的。市场的生意不能丢——每天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得时时眼疾手快,进货、出货、防小偷、跟上游批发商讲价、跟下游客户联系、跟同行或者说竞争对手们搞好关系;孩子的学习要跟上——海鲜市场忙碌的周末,华姐下了工就带孩子去济南市青少年宫、大观园附近的兴趣班上课,她常常带着一身鱼腥,坐在教室外的楼梯上睡着了。 2008年,路哥觉得两地分居不是办法,辞掉公职进入济南一家私立医院,同时进修学习;华姐拍板在阳光100小区买了117平米的房子,交上18万的首付,开始还23年的房贷,每月近3000元。 2012年,在寸土寸金的海鲜市场,华姐有了两个能充氧的大鱼缸,专卖梭子蟹、皮皮虾、明虾;老公成为单位里的“一把刀”。 2016年,一家人提前还完房贷,但华姐依然觉得那根心弦没有半分放松。 2017年,她开始频繁皮肤过敏,查过敏源后发现是潮湿环境导致,须有诸多忌口,自此离不开姜茶,再也没吃过海鲜。 2018年,她想有时间一定要逛逛自己来了16年的城市,一站路之外的和谐广场好像有一年没去过了;就读于济南一所重点中学的女儿,成绩优异,正在准备3月的高校自主招生考试。对话 都市女报:你的压力和委屈,跟路哥说过吗? 华姐:不说。说了他也帮不上。 都市女报:从工作时间和工作内容来看,你俩可能交流不多吧? 华姐:不多。习惯了。 都市女报:医生有不少应酬和自己的朋友圈,你在他的圈子里吗? 华姐(摇头):晚上六七点,我必须得睡觉了。 都市女报:老公说过感恩的话吗? 华姐:老夫老妻了,用不着。 都市女报:女儿理解你的辛苦吗? 华姐:不需要孩子说出来。我只觉得亏欠孩子。 都市女报:为什么说亏欠? 华姐:孩子三岁那年夏天,老公给我帮忙也上市场,夜里就把她锁在家里。有天凌晨两点多,我得点空,忽然想回家看看孩子睡得好不好。进屋打开灯一看,孩子紧紧蜷在墙角,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盯着我……那些年,不知有多少个黑夜,孩子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我每夜上工穿过小梁庄漆黑的胡同都觉得怕,孩子能不怕吗?但她从来没哭过…… 都市女报:压力大的时候,你哭过吗? 华姐:哭过。夏秋忙的时候,娘家人半夜从齐河赶来,突然出现在市场上帮我,我眼泪哗哗的。 都市女报:有放松的时候吗? 华姐:有。每年春节回娘家,跟爸妈、哥嫂、姐妹们在一起,是一年中最放松的几天。 都市女报:以路哥的收入,你应该不用再这么辛苦了吧? 华姐(迟疑了一会儿):在这两个鱼缸前,我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在外转一圈还是卖鱼好 虽然工作时间黑白颠倒,但海鲜市场上的女人个个精神十足,颜值颇高,皮肤娇嫩——也许是常吃海鲜的结果,也许是工作环境湿度大的唯一好处。 美女之中,记者还是一眼发现了宫西萍,她太年轻了,简直像个学生。 西萍是闻着海鲜市场的海腥味儿长大的孩子。20年前,父母从一个摊位做起,拉扯大了他们兄妹4人。虽然多位被采访者都说过2007年建成的新市场地下一层湿气大,不如原来在地上的老市场通风好,但西萍一想起小时候帮爸妈卖海鲜,一家老小在寒风中冻得脸颊开裂,就觉得还是新市场好——亮堂,不冷。 哥哥和两个姐姐,长大后选择了追随父母,各立摊位。四年前,从聊城大学小学教育专业毕业的西萍,选择去一家公司就职。拿到第一个月薪水3000元后,她毫不犹豫炒了老板的鱿鱼,“这点钱能干什么?连自己花销都不够,还不如回来卖鱼。” 她立起了宫家第二代经营者的第四个摊位,在20多平米的地方和老公一起做着三文鱼、海鲈鱼、大黄花、海参斑、深海鲽鱼等中高档海鲜的批发生意。1月4日凌晨,她进了不到8万元的货,“在旺季,每晚进货要10多万元”。 “我选择这里,最大的原因是一家人偎在一起,什么都能互相照应。第二个原因是自由,给自己当老板惯了,已经不想再为别人打工。再说,我在这里结识三教九流,见识可比同龄人多得多。”26岁的西萍说,她的生活不像老一辈“家—市场”两点一线,“大概还是年轻吧,精力好,一天睡五六个小时就够了,白天可以带两岁的孩子出去玩,有时候约着朋友去唱歌、喝茶、郊游,挺开心的。”不愿在辛苦中 变得麻木 在海鲜市场的女人中,孙莉算得上“异数”。她十指如葱,刚刚做了亮如红宝石的指甲,早上6点才来市场,是只“晚起的鸟儿”。 不知道的以为她有多悠闲,其实时间不过是改变经营方式挤出来的。 2002年,23岁的孙莉和初中同学张洪生结婚了。孙莉中专毕业,本在一家大型国企做文员,因不安于办公室稳定工作,她自学电脑技术,专做当时风行的电脑成像,月收入3000余元。 结婚后,在海鲜市场做了7年的洪生说,半夜真是忙不过来,媳妇你别管电脑成像,先来把鱼装箱好不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孙莉就从朝九晚五的电脑前,坐到了夜半泥泞的鱼摊前。 老板娘不是那么好当的。第一年,她一次次徒手从冰冷的海水中捞出黄花鱼、皮皮虾,虾壳刺破手指,当时不觉得疼,在海水中泡过一夜,第二天全是流脓的口子。她开始理解为什么年纪大的同行称海鲜早市为“鬼市”,为什么来上工需要“咬牙切齿”。 还有那么几回,她眼看着自己的同行,才四五十岁的大姐,忽然在摊位前、仓库前一头栽地,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心里愈发感到疲倦、不安和对改变的渴望。 “要说服气,我只服我们海鲜市场的女人!”孙莉说,可是这日子要换一种活法。 思来想去,卖即食海参不用半夜开工。海参占本大,一开始没钱,没销路,就半斤半斤地发,一斤一斤地发,卖出去再发下一批。而今,她平均每天发300斤海参,销路畅通。 第二步,做代购。“让大众吃到平价海鲜”是她的经营理念,跟批发相比,她更愿做零售市场。所有买过她产品的人,她都留下联系方式,欢迎大家预订任何海鲜。当晚统计好品种数量,让批发商留好货,第二天一早她借助海鲜市场便捷的物流发货到家。记者翻了翻她的发货记录,2017年10月中旬那10天,仅大闸蟹这一项,她凭自己创立的代购微信群卖出2000多斤。 对于媳妇的“转型”,洪生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只会把头一摇,“鼓捣那个呢!”孙莉无奈一笑,“我怕苦,所以求变。有时候,辛苦会让人麻木,我们这里就是有很多人累得顾不上去想、去改变。” 从鱼摊前又挪到手机前,孙莉觉得生活还不错。记者手记向大马哈鱼致敬 呼啸而过的三轮车,浓重的鱼腥味,各种讨价还价的嘈杂声……零点时分还干干净净的过道,天光放亮时已被各类贝壳碎片混合着冰块、泥水、鱼鳞铺满。 与这些相比,海鲜市场更令人难忘的,是直入骨髓的湿冷。初到时并不觉得,走走停停一个小时后,膝盖最先发紧。然后,袜子变得潮湿,手指、脚趾的骨头缝里仿佛都渗入了驱散不掉的寒意。 要论工作环境,不管对女人还是男人,这确实不是个好地方。但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有人一边看着摊儿,一边自得其乐喝茶、嗑瓜子;有人手边堆着济南本地所有报纸,关心南海局势能否保持稳定;有人聚在一块儿聊天,谈论自家孩子学习成绩的起起伏伏…… 对市场里的经营者而言,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前后两天,我们在凌晨抵达海鲜市场,作为闯入者,窥见了部分女性的部分生活,发现了她们与你我迥异的人生经历。 膝盖对膝盖,我们聊到了生活中的明媚与暗影,身上的劳累与病痛,性格中的隐忍与坚强。 手掌对手掌,我们摸了几位大姐的双手,手掌很硬,很厚,关节粗大,像罩了一副厚厚的铠甲。可这铠甲不管用呢,卖海蜇的张占花大姐说,她的手每一次插进水中捞海蜇,从指尖到肩头,都在痛。 眼睛对眼睛,高娟的幸福娇羞、华姐的隐隐忧郁、颜姐的洒脱不服老、西萍的强大气场、孙莉的开朗豁达……全落进我们心中。 各行各业各有不为人知的辛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相比于那种异常辛苦、无休无止的生活状态,更打动我们的是她们面对这种生活的态度——如此平静,如此坦然,怀着爱与希望,与生活握手言和。 过着昼夜颠倒、不见天日的日子,她们的世界似乎很小。但,通过交谈我们发现,她们的眼界远比外界想象中开阔,人情冷暖,世道人心,都在她们的眼里。 在我们眼里,这些海鲜市场的女人们就像是无畏艰辛的大马哈鱼,感知着水流,躲避开暗礁,义无反顾地逆流而上。
都市女报20180109A5